《悼柳生兄文》

～作者：嘉光

嗚呼！痛哉！哀哉！悲哉！念哉！

澤勇兄傳哀耗，余聞之驚駭欲絕，悲痛難勝，不敢信柳生兄竟駕鶴西去，永辭塵世。

柳生兄，名馮某，世人呼「牛仔」，一生奉獻中國鐵路，成局貴段老司機也，吾輩鐵路沿線子弟之長兄。忽染疾而殞地，余心震動，往事洶湧如潮，歷歷在目。

柳生兄公私分明，終身勤勉。於公：篤愛鐵路，夙夜匪懈，遵章守紀，行車近四十年，無一事故，恪記鐵路人操守——「人民鐵路為人民」「幹一行愛一行」「安全行車無事故，安全正點」。斯言斯行，柳生兄踐之無愧，無負鐵路人、無負優秀司機之譽。

於私：能自省知進退，篤愛家庭，審時度勢，收斂鋒芒，歸於平淡，封刀藏槍，遠凶險江湖。

柳生兄技藝精湛，提攜後進，傳道授業，言傳身教，一絲不苟，培育新一代鐵路人，實踐中國鐵路薪火相傳之精神。

歲月不居，已入退休之列，本當安享晚景，承歡膝下，含飴弄孫，乃天不假年，遽爾殞折，令人痛惜無已。柳生兄去之太早，與余約言成空，余心悔恨，痛徹肺腑。

昔者，柳生、澤勇與余，微時相識，志趣相投，情若金蘭。憶少年氣盛，無知無畏，三人結伴，笑傲江湖，心有靈犀，配合無間。不懼強權，敢抗不平，敢作敢為，快意恩仇。刀尖舐血，命輕鴻毛，汝敢初一，吾必十五，有仇必報，決不含糊。鐵路沿線，未嘗一敗。三人肝膽相照，義薄雲天，結為鐵路金蘭，留一段人生佳話，傳為笑談。

四十年前真事：歲在壬戌深秋，水西機務段火車往來，喧騰如常。柳生至調度室，確認翌日掛七九次特快，還寢樓下，急撥內線電話至嘉光樓下門衛值班室。嘉光下樓接聽，柳生告以明日跑「拐九」，約同乘。嘉光會意，答曰：「善，屆時見。」

嘉光、三毛與柳生，皆鐵路子弟，氣味相投，情義深厚。常於沿線各站闖蕩江湖，敢打敢衝，無所畏懼，洩青春過剩之精力。腰懸大牛角刀，懷藏火藥槍，自製手雷，三者為江湖標配。

鐵路子弟所以雄踞沿線者，武器精利，修配廠為吾輩軍火庫也；又加初生之犢，將生死度外，「活一日算一日，自作自當，不累家人」，此西南鐵路子弟之信條也。幼隨父母轉徙南北，目睹父母奉獻，復見批鬥互斗，心生反叛。鐵路本軍旅轉型，入西南後，受雲貴川袍哥義氣薰染，小團體抱團之風，自幼根植。又鐵路自成體系，醫院、學校、公安、法院，衣食住行皆內解決，不假外求，故有「鐵老大」之稱，亦滋生山頭主義。

言歸正傳：一九八二年深秋，上海至昆明七九次特快，自水西站徐徐開出。嘉光居正駕座，長鳴汽笛，聲裂山谷。當班正司機、路局勞模劉師傅頷之曰：「小張，汝操控起動，已臻佳境。」

天漸昏黑，山風帶寒，擋風玻璃結霜。柳生以袖拭之，回頭向已坐副駕後座之嘉光咧嘴笑曰：「今跑『拐九』，看有何佳餚，為師傅覓些開葷。」眾知行車戲語，相與一笑。嘉光將牛角刀別腰，刀柄磨亮，笑帶痞氣：「不食白不食，饑一日，當補之，今日看柳生兄也。」

是時鐵路子弟，若一群時代遺忘、復被時代縱容之野孩。文革餘孽，大人白日「撥亂反正」，夜歸仍互揭「走資派」；父母曾被批鬥，青紫滿面，噤不敢聲。吾輩少年，目擊心記，無處申冤，惟以怒火洩於鐵軌、山洞、綠皮車上。地方子弟見吾等腰刀兜槍，遠遠避之。吾不欺良善，惟與同帶「傢伙」者對敵，尤喜挑戰社會江湖大哥，誰怯誰孫，蓋少年本性，西南尤甚。

至打便乘飯時，腹饑鳴咕。嘉光、柳生提鋁飯盒離機車，入餐車。規矩，正司機劉師傅當班全程，打飯屬副司之職。

餐車燈黃，適備軟臥貴客及首長之炒蝦仁，方出鍋，金燦熱氣，香氣撲鼻。柳生咽唾，笑謂廚師長曰：「師傅，勺一勺嘗嘗，吾長如此，未食蝦仁。」廚師長，上海局老師傅，鼻哼曰：「此軟臥客備，汝便乘飯數錢，也想食？小赤佬滾回食便乘飯！」柳生聞之不悅，曰：「汝何言？」雙方怒目，火藥味起。

斯言如刀，直刺吾輩滿腔餘怒之心。嘉光變色，手探後腰。柳生更快，刷拔三十公分牛角刀，刀尖抵廚師長腹：「再罵一句試之！」

車廂頓寂。食客筷懸半空。乘警躍起，手按槍套，喝：「放下刀！」嘉光拔刀阻通路，惡視乘警。柳生目燦，刀進半寸，厲聲對乘警曰：「汝敢拔槍，吾先令彼出血，不信試之！」

是時乘警配五四式，然誰敢輕開？開則死人，死人必報鐵道部，時部長丁關根新任。乘警未覩此陣，惶懼不敢前。列車長自後奔至，面色蒼白，抱柳生臂曰：「兄弟！有話好說！皆鐵路人也！」急命：「速為司機打飯，任意取之。」又勸：「今番算了，食飯食飯，工作工作，抬头不見低頭見，皆自己人，消火消火。」

廚師長怯，顫勺滿扣蝦仁，又添紅燒肉。嘉光收刀，斜睨乘警，謂廚師曰：「皆鐵路人，口放乾淨，勿復以上海話罵人，記住水西段脾氣。」

返機車，具以事報劉師傅。劉師傅三獲鐵道部勞模，行車三十年無事故，老黨員，技術超群，任勞任怨。聞之皺眉，無嚴斥，惟曰：「餐車有些物，食之何妨？彼先罵人，長記性可也。汝等亦當自責，嗣後值班不可復拔刀。此事吾歸報段領導、車間書記、主任，吾自擔責。汝曹勿掛懷，先食，好好工作。」三人各執飯盒，狼吞虎嚥。

九十年代初，三兄弟幸會羊城，聯武警校官，入芳村如無人之境，血氣方剛，豪傑禮遇，聚首難忘，故事連篇。然廣州一別，竟成永訣。

柳生兄孝親睦族，仗義深情，口才弁駿，身手矯健，盡得鐵路運轉人習氣，鐵路情結深厚。當年無知無畏、混沌青春，敢抗權威，不肯低頭，面對凶險，維護鐵路人尊嚴。江湖對敵，亮刀亮槍，見血封喉，掙「都雲牛仔」之名，機務段傳為故事。實戰中為余擋刀擋槍之好兄弟也。

今大洋阻隔，萬里相思，余賦文遙祭，寄哀思於九泉。願柳生兄昇仙極樂，永脫塵世苦惱。

一路走好！

吾拜把兄弟  

柳生  

鐵路人  

永別矣  

𣁽省老張 泣血悼亡 懷念柳生